文字 |「誰最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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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圖 |「乌镇戏剧节」
十月的乌镇,熙熙攘攘,皆为戏来。“一票难求”是意料之中的事。可若是把时间拨回到十年前,怕是全世界也没几个人会相信乌镇真能把国际戏剧节这招牌立住了。甚至,再多往前数十年,或许连乌镇人自己也很难相信,这个破败颓唐的小镇有一天能彻底重构筋骨,在江南水乡的古典身段里注入现代先锋的灵魂,以“乌镇”自己的名字,掷地有声地站在世界面前。乌镇的生长,一路质疑许多,苛责许多,诋毁许多。能长成如今这般落落大方的模样,或许只有强大而纯挚的理想主义,才有可能将所有的“不相信”击碎,让梦想的乌托邦成为具象的现实。
即使放在今天,改造江南水乡也仍旧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要说是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的乌镇,屋宇杂乱,老屋空寂,那些让乌镇富裕辉煌过的缫丝厂、造纸厂排放的污水,让流经乌镇的东、西市河变成了两条叫人掩鼻的水沟。年轻人纷纷离开这里,老年人窘迫维生,曾经文人荟萃、富庶繁盛的江南盛景几乎无迹可寻。用陈丹青的话说,那就是个“炊烟缭绕、鸡鸣水流的地狱”。传奇的故事往往都有一个“绝地反弹”的转折,对乌镇来说,这个转折就发生在1999年的大年初一。那天晚上,一位留守家中的老妪不小心打翻蜡烛,凶猛的大火烧毁了西栅沿河十三间房子,也把乌镇烧得“不得不经历一次重生”。赶来修复古镇、安置灾民的,是从乌镇长大,当时正在桐乡市政府做办公室主任的陈向宏。
陈向宏回乌镇,受命做“古镇保护与旅游开发”,但想把这件事做到位,实在太难了。如果你曾去过一些江南古镇,或许也有过类似心情:有些“声名在外”的古镇景区乍看是很漂亮,但街头巷尾塞满了价格不低的土特产,纪念品店充斥着义乌购来的手工艺品,景区里的旅店卫生条件堪忧,却也只能安慰自己“体验乡村生活”。而那些未被开发过的古镇,虽然悠然美好,可抱着相机游荡其中,看着人家浣洗烧饭,又难免感觉自己打扰了当地居民的生活。好像无论怎样,江南总归与外来的游客是无关的。
图 | 乌镇旅游
陈向宏是把自己放在游客的角度去思考改造乌镇这件事的。他认为,从某种形态上来讲,游客对古镇的爱,是一种“伪爱”,是许多关于“江南”的想象组合在一起,构成的一个理想而扁平的画面。想要让乌镇真的“活过来”,能留住人,能受人尊重,能获得认可,得胆子大一点,要不遗余力地修复好江南的“壳”,再勇敢地把最好的条件、最新的技术“灌”进去,既能满足人们对江南的想象,又可以拥有舒适便捷的游玩体验。
做好江南的“壳”,首要的,就是把城市化改造的痕迹抹去。水泥路撬开,重新换上石板路,电线杆撤掉,把电线埋在地下,镇子里的工厂迁出去,只留下老房子,然后清理河中的淤泥,维护桥梁、加固房屋,如果建新建筑,则一定要与周围环境保持协调,让一切浑然天成。
走在这里,眼之所见是青砖黛瓦,是木门花窗,是门前流水,是街巷弄堂。一切,就如想象中的江南那般美好。
而后,陈向宏迁出居民,把古镇腾空,建造民宿——最大限度地消除游客“外来闯入者”的感觉,让江南可以成为一个私享的梦。
西栅九点开门,因此住在这里的游客可以拥有一个安静的早晨,民宿会提供当地的美食作为早餐,你也可以出门逛一逛,巷子里藏着好吃的馄饨和羊肉汤面,热乎乎地吃上一碗,是入秋的乌镇清晨最好的打开方式。
图 | 乌镇旅游
所有的美好感受,背后是细致的策划与精心的铺排。对每个来到乌镇的人来说,这里就像一个大型的剧院,当你走进这里,幕布拉下,一场名为“江南”的沉浸式体验秀就开始了,而你,就是主角。
陈向宏这一通大刀阔斧的改造,让乌镇看上去越来越像一个属于中国人的“迪士尼”,是个以江南为主题的乐园,它看起来很梦幻,很完美,几乎可以满足大多数人的“江南印象”。“可一个普通游客为什么要住你这儿?看水、听鸟、发呆、艳遇、晒太阳?你这儿缺少真正的厚度。”以一部《似水年华》与乌镇结缘的演员黄磊,在看过陈向宏构建的这座齐齐整整的“江南水乡”之后,对陈向宏直白地发问。这句话戳到了陈向宏的软肋。古镇的修复,绝不是挂个红灯笼,卖个桂花糕,把所有江南符号一一摆上就算齐了,那不过是“造景”而已。“景”与“境”是不同的,“景”是小桥流水,是江南园林,是温情民宿,是地方风味,它们很美好,但它们也是最容易被复制的。可“境”不是,境是无法取代、无法转移的人文气息,文化是“境”,也是一个古镇的灵魂,而乌镇,需要“回魂”。
说文化,乌镇其实是有“先天优势”的。乌镇生长在江南水网系最四通八达的黄金节点上,曾是江南人口最多的市镇之一,水路的便捷带来的不仅是商贸的发达,还有人文的繁盛。自宋代始,乌镇出过进士、举人二百余个,几乎可把其他江南古镇远远甩在后面。著名文学家茅盾是乌镇人,其祖上就是乌镇农人,经商起家,培育子孙诗书文化。同样在诗书琴画上皆有造诣的木心先生,祖上是绍兴人,后来乌镇经商,最后留在了这里。这些在文学史、艺术史里留下的名字们,都是乌镇的灵魂,是水乡的“境”。
图 | 乌镇戏剧节
欧洲的文艺复兴就是从小镇开始的,乌镇想要复兴,绝不是痴人说梦。“复兴”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茅盾文学奖”的举办权争取来。那一年,乌镇来了许多人,获奖的迟子建住在这里,写下《西栅的梆声》,文章中说,“来乌镇的,不仅仅是人,还有白鹭、云朵、晨雾。”乌镇的底蕴,渐渐被人看到了。茅盾文学奖让陈向宏接触到文人圈子,从作家王安忆那里,他打听到木心的消息,辗转找到陈丹青,让他帮忙跟木心说:“我们尊重他本人的意愿,没有任何条件,请他回来。”从2000年到2005年,木心故居不声不响地进行着,木心画好草图,由陈丹青捎回乌镇,陈向宏带领团队依图施工,绝无二话。修好故居后,木心果真回了乌镇,安度晚年。
图 | 卐菩Puzza萨卍
如今去乌镇,最令人感动的,是这里处处皆是人为,却丝毫不感到“人为”。木心的故居晚晴小筑与茅盾故居在同一条街的两端,中间隔着商铺,隔着院落,既没有高大的门楣,也没有抢眼的指示,与周围房屋一同隐匿在年月之中,安安静静,不发一言。当迈进院落时,又仿佛走进了时光深处一般,钟摆停驻了。樟树郁郁遮天,藤蔓幽幽环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框在玻璃盒子中的木心手稿上,往日的岁月,好像也被照亮了一些。仿佛陈向宏拼了命,不是修复了一个乌镇,而是把时空拨回去了,拨回最好的时代,拨回理想中的那个江南。
理想中的江南,有沉静如同琥珀的一面,也当有繁盛如同艳阳的一面。在木心的记忆里,乌镇是慢的,但同时也是极其有活力的,“粉墙翠枝红灯青帘夹杂其中,五色裳服宝马香车往来其间,才像个太平盛世”。
图 | 乌镇戏剧节
如今来看,乌镇极具活力的一面,自然是戏剧节了。国际上有不少小镇举办戏剧节,继而在全世界形成影响力的成功案例。法国的阿维尼翁、英国的爱丁堡,皆是因戏剧闻名天下。与大城市相比,小镇可以让戏剧氛围更密集、更浓厚,而中国想要做一个能代表本国文化风貌的国际戏剧节,古朴与现代兼具的乌镇其实是个相当合适的选择。“我们中国人本来就很会玩,烟花三月下扬州,在清朝,扬州是中国最大的娱乐城。当年徽班进京,重要一支在扬州。所以,中国有这样的传统:在一个小城培育活跃的艺术。”话剧导演田沁鑫说。
图 | 乌镇戏剧节
做戏剧节的主意,是最先由演员黄磊提出来的,这个提议显然也让陈向宏非常心动。在他小时候,乌镇是很摩登的,家里有蔡司相机,外婆家有手摇唱片机,乌镇处在苏杭沪中间,上海的信息总能很快传到乌镇,甚至二十世纪初的时候,大户人家的孩子还能在家学钢琴。
理想很丰满,执行起来还有诸多困难。黄磊拉来了话剧导演赖声川、田沁鑫、孟京辉,这些一直坚守在小众艺术舞台的导演们一听乌镇要做中国自己的戏剧节,兴奋非常,积极赶来助力。相比较英国、法国,我国的现代戏剧发育较晚,即使在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戏剧也仍旧属于小众艺术门类,因此,举办戏剧节要面临的票房、剧作、观众口碑、戏剧人才等问题,随便拿出来一个,都堪称“严峻”,戏剧人们任重道远,但无人撤退。
图 | 乌镇戏剧节
今年的戏剧节已经是第八届了,翻看节目单,会发现无论是戏剧种类、内容,还是剧团卡司,已经与第一届时不可同日而语。纽约时报将乌镇戏剧节与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和英国爱丁堡戏剧节并称为世界三大戏剧节,美国戏剧教育家丽莎·泰勒·勒诺也大力夸赞乌镇戏剧节,“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戏剧节可以像乌镇戏剧节一样,结合自身独一无二的自然与人文环境,不遗余力地推动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乌镇的梦想,自始至终都是建造一个向所有人敞开大门的乌托邦,一个文化业态可以自我循环的雨林,而不是一个自娱自乐的孤岛。戏剧节最初执行的时候,遇到多少困难或许没人说得清,但当一个理想主义者做他所热爱之事的时候,大概会散发出一种磁场,吸引来同样理想主义的人们。他们聚集在一起,好像能把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办成。
图 | 乌镇戏剧节
如今,每年的十月,已经成为诸多戏剧爱好者的狂欢月,无数向往戏剧、好奇戏剧的人们赶来乌镇,畅享这场戏剧盛宴。“那是一种所有乌镇生活堆砌起来的美好感受”,西栅的木屋、廊桥、巷陌、广场,甚至摇橹船,每一个角落都是戏剧的舞台,一步一景皆是戏,天南海北的人们一同舞蹈,不同肤色文化的人们伴着相同的节奏击鼓狂欢,连商铺里举着冰激凌的摊贩似乎也是戏剧的一部分,现实和剧本交糅在一起,没有人在乎到底真实的部分是什么——整个乌镇,从早到晚,从里到外,就是一个梦的乌托邦。戏剧节艺术总监孟京辉自豪非常,“我的乌镇就是:起床,玩儿,吃好吃的,看戏,看戏,愣神儿;喝咖啡,吃好吃的,看戏,看戏,吃夜宵;喝酒,混沌,胡侃,晕醉,睡觉,做梦。”我们需要这样一个乌托邦,我们的精神与艺术也需要这样一方土壤。
图 | 乌镇戏剧节
戏剧节的成功,给乌镇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转型思路。2014年,乌镇承办了第一届世界互联网大会,成为了这个国际化的国家级会议的永久举办地。随即,乌镇又先后承接了备受世界瞩目的人工智能AlphaGo与围棋世界排名第一的柯洁的围棋对决、以“聚浪成潮”为主题的浪潮合作伙伴大会、奥迪等知名车企的新车发布会等等活动。有人质疑过这种“人造”的理想、先锋的艺术、现代的科技与古典的江南水乡气质不合,但仔细想想,是否是我们先入为主地给江南下了定义呢?明清时的江南,不管是园林、制造、书画、贸易,都是“人造”的,在当时那个年代,也无疑是先锋的,谁又规定江南必须小巧玲珑,悠悠漫漫呢?江南也可以可以容纳先锋与典雅,可以并行古韵与新潮,可以有野心,有格局,可以不落窠臼地走自己的路。
图 | 乌镇旅游
对乌镇来说,这就是一场“长途跋涉的返璞归真”,从茅盾到木心,从乌镇戏剧节到世界互联网大会,乌镇的每一步,仿佛走在云端上,却又走得扎扎实实,美人身姿如故,眼波流转中,俨然已是新时代的精气神。这是从一个理想主义者,到一群理想主义者的文艺复兴盛会,亦是属于中国人自己的乌托邦建城史。乌镇的繁荣,不是包裹着金箔纸的虚假繁荣,不是欲望与权利的自嗨自唱,而是一种昂扬的,健康的,美好的,崭新的,江南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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