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木心美术馆举办“另一个鲁迅”讲座,馆长陈丹青出席讲述“另一个鲁迅”的故事。
(指背板上鲁迅与幼年孙璞的“合影”)这个P图是不是有点好玩?他和阿涛设计展墙时,忽然想到把一老一小凑一块儿,他们都作古了,不用商量了,那是鲁迅1933年跟萧伯纳蔡元培的合影,我算了一下,孙璞(木心)小时候和父母姐姐的全家福,应该是1932到1933年拍的,五、六岁之间,和鲁迅对得上。我们就把两个图抠下来,拼在一起,表示木心和鲁迅见面了,大家同意吗?“十多年前周令飞让我去讲鲁迅,我都认真写稿子,一个字一个字念,今天试试看不用稿子。”
《创造欧洲人》,作者:[英] 奥兰多·费吉斯
我昨天啃完了很厚的书,《创造欧洲人》,追溯十九世纪中叶出现火车后,西欧、中欧、东欧,各国的文学、音乐、绘画开始迅速传播。可惜木心读不到,里面全是他迷恋的十九世纪大人物……有句话木心没读到过,是福楼拜说的,他说:“从来没有在世的伟人,是后世造就了他们。”这句话会引向下面的话题。先说罗兰·巴特晚年专门谈摄影的著作《明室》。一开始他就写他小时候看过一张拿破仑的弟弟的照片。他说,他一直凝视这张照片,因为照片上这个人的眼睛,看见过真的拿破仑。这句话触动了我们都会有的念想,就是,你崇拜一个历史人物,你会想象他,尤其当你遇到某个见过他的人。罗兰·巴特很敏感,他居然从旧照片上模模糊糊的人,联想到这个人的眼睛见过拿破仑,他把自己的想象衔接到这个人,再衔接到拿破仑,而拿破仑是法国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鲁迅和青年木刻家曹白等
下一个例子是我。我十二、三岁开始读鲁迅,喜欢这张脸,很想见到他。后来去了纽约,有一年招待国内来的美协书记郁风女士。现在她过世了,但八十年代初她不到六十岁,风姿很好。她是郁达夫的侄女,非常活泼。我早听说郁风小时候跟着郁达夫见过几次鲁迅,就盯着她问:鲁迅什么样子?她呵呵笑,做出一个举着烟嘴的动作,说:鲁迅是这样拿烟的。我一看,像手握毛笔的姿势,但手心朝上,端着烟嘴。这个动作,我在回忆鲁迅的文章里看到过,当郁风在我面前做出这个动作,我就有点嫉妒:她真的见过鲁迅,跟鲁迅面对面。那一刻我很满足,比罗兰巴特更接近我崇拜的人。其实那时郁风的年龄很小,比五岁的木心大一点,能记得这个细节。她说,鲁迅抽完一根烟,就续上一根。
青年木心与上海美专同学去万国公墓祭拜鲁迅
接着的例子,是木心。我俩认识后,昏天黑地聊,当时他快六十岁了,我说把你过去的照片给我看看,他说没了,全没了。他死后,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四、五张他年轻时的照片,原来他骗我。现在这些照片都用在纪念馆和美术馆了。九十年代有一次我回大陆玩,人家给我一本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老照片》。我喜欢看老照片,忽然看到上海美专同学1946年去鲁迅在万国公墓的坟前合影,我一看,碑石旁边穿西装的青年,是木心!回纽约立刻告诉他,我说看到你年轻时候照片了,奇怪,他好像无所谓的样子。鲁迅逝世十周年,木心十九岁。除了扫墓,他和同学们还参加了纪念会,郭沫若出席了。我问:郭沫若讲些什么?他就学给我听——郭沫若说:“今天,鲁迅先生逝世十周年了”,木心在下面嘀咕:废话!我们来就是因为十周年。“鲁迅是一位伟大的……”,木心又在下面嘀咕:废话!十九岁的青年,很狂的,但我一时没意识到那是“废话”。日后木心给我的影响是,大部分文章、大部分用语,都是废话,我现在看市面上的文章,真的,一大半是废话,明白的文章,清楚的说话,太少了。
木心美术馆“鲁迅来到乌镇”展览现场
在今天的人群中要找到跟鲁迅活在同时代的人,不可能了,至少得一百岁左右。当然,这不影响我们爱鲁迅、读鲁迅。我们读文学名著,作者全都作古了。刚才引述的几个例子,罗兰·巴特、郁风、木心,有一种微妙的差别:当我们见到一个人,他跟我们敬仰的那个伟人曾经活在一个时代、一个空间,是有深意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木心读鲁迅、爱鲁迅,和我们读鲁迅,爱鲁迅,有着不同的质感。最近快要出版的木心第二批遗稿里,有这么一段话,说他少年时代没日没夜跟他的表哥谈鲁迅。他说如果有一个鲁迅的狂热阅读者,就是他表哥,他说中国没像他表哥那么狂热的——这是少年人说的话。木心怎么知道他表哥是中国最疯狂的鲁迅读者——但可以想见,鲁迅在木心的少年生涯,有个中介人:那位表哥。诸位大部分是八、九零后独生子,你们不知道,小时候你有个表哥、舅舅,多伟大的事情,几乎是你人生开始的首席崇拜者,重要的榜样,那是来自亲属的,又来自鲁迅时代人和人的,人和书的那么一种综合气息。相比年轻人今天读鲁迅,木心和他表哥那代人读鲁迅,不是被迫。他们不用在考试中回答鲁迅小说的“主题思想”,不会被告知鲁迅是一位勇士,一位反抗者。很简单,木心爱表哥,表哥爱鲁迅,他由此爱上鲁迅,爱上了和表哥一起谈论鲁迅,很自然地,他进入了鲁迅时代的语境。
木心美术馆“鲁迅来到乌镇”展览现场
大家去展厅里看,前言旁边有一个镜框,框着《南方周末》2009年的一份报纸,版面当中,是木心写的最后一篇文章《鲁迅祭》,木心文章的上端,是朱学勤的大文章:《鲁迅思想的短板》,很厉害的历史学家,北面是秦晖,南面是朱学勤。他批判鲁迅的文章,思想框架、历史视野,非常大。他捋了国际共运和世界范围左翼运动的历史后患,包括中国,而鲁迅在其中起了作用。他认为鲁迅的问题非常大。朱学勤是对的,木心也是对的。木心爱的是文学的鲁迅,《鲁迅祭》,从头到尾谈的是文学。大家也许看过《文学回忆录》,木心用文学眼光看待大部分历史人物,包括耶稣。他自称受《新约》影响。我不知道五四以来哪位中国文学家说:我的写作受《新约》影响,我一开口,我的句子,我的口气,从《新约》那儿来。好像没有。他看待先秦的哲学家,伦理学家,兵法家,看取的都是文学价值,他是个文学至上主义者。一个人读他前世的作家,和一个人在同一时空中读一位作家,有区别,我说不出区别是什么。杜甫读李白,李白读杜甫,这种滋味只有他俩能体会,我们后世读李杜,不可能有那种体会。另一种关系呢,比方南宋的辛弃疾读北宋的苏东坡,和我们在二十世纪读苏东坡,语境大不一样。严复翻译《天演论》时,鲁迅还是个少年,同时读梁启超。斯诺采访毛泽东,问他:你出来革命受到谁的影响?毛泽东说,我年轻时崇拜梁启超。我蛮注意这种阅读关系。我们现在也读严复,读梁启超,但跟鲁迅和毛泽东在同一个世代、同一个语境读梁启超,非常不一样。刚才提到的《创造欧洲人》,囊括了欧洲十九世纪中晚期所有重要文学家、音乐家。屠格涅夫读狄更斯,读果戈里,这俩辈分比他大,屠格涅夫后来名满欧洲,不倦地向西欧介绍他的晚辈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又把西欧的好文学介绍给俄罗斯。但是火车时代把东西欧文艺渐渐融为一体,“现代欧洲”呼之欲出,各国忽然发现要为各自国家的民族文化寻找“伟人”——法兰西,英国,德意志、俄罗斯……这本书最后一章叫做“死亡与正典”,记述了雨果之死引发了法国国葬,万人拥戴,威尔第之死引发了意大利国葬,万人拥戴,同样,屠格涅夫的葬礼也在流放他,骂他不爱国的俄罗斯,引发了近乎国葬的规模。他的灵柩从法国出发,经过德国,波兰,里加……火车一站一站停,挤满了送葬的读者,寒风大雨中,等候他的灵柩,一直到彼得堡,宪兵重重包围,怕出事,这时,福楼拜的话,分量出来了:从来没有在世的伟人,是后世造就了他们。这话可以深思。我们今天读鲁迅,理所当然:啊,鲁迅是个伟人,鲁迅牛X。鲁迅活着时不是这样的,很多人骂他,看不起他,郭沫若自称不读鲁迅的书,鲁迅死后才读了些,到鲁迅被竖起来,他就站过来说废话了。这是正常的。同代艺术家、文学家之间的关系,和他们被后代被阅读的关系,都在福楼拜这句话里。我一点不愿意木心被称为大师。我不要他有任何位置,他是我记忆中跟我聊天的那个人,不断聊到鲁迅、张爱玲。我要延伸他说的那句话:鲁迅是不会善视我的,背后斥我为“资产阶级”。张爱玲是瞧不起我的,她会转身借用了苏青的话:“我又不是写给你看的。”剩下的便是我对鲁迅的敬重和对张爱玲的赏叹。这段话非常有意思,好几个维度。第一,他在说小时候读到的文学家,就像今天一个零零后读了王朔——哎呦,我从小读王朔——然后他长大了,也变成文学家,他会回想王朔,觉得还是够不着他,这是小孩的心理。鲁迅,张爱玲,是少年木心崇敬的两个作家。第二,这又是老人的语气,在说两个死去的人。这时,维度出来了。因为第三,他说得非常对,他了解鲁迅的脾气,张爱玲的脾气。鲁迅真的会说他是“资产阶级”,张爱玲很可能不喜欢他——张爱玲脾气跟木心相似,性格相近的人反而会彼此不喜欢——当木心这么说,注意,第四个维度出来了:他用鲁迅和张爱玲,说出了自己——鲁迅不会像我这么写,张爱玲也不会像我这么写——这个维度,说明木心看得起自己,口气蛮大的。他的潜台词是:我有所超越。但他不说,而是很自然,很真心地说:我敬重鲁迅、我叹赏张爱玲。大家想想:当代哪位作家敢这样子谈论鲁迅和张爱玲吗?我喜欢木心的语言,简单几句话,藏着好多维度,话里有话,话外有话,你要去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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