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四年前你告诉我,江南水乡乌镇,将在未来举办每年中国戏剧最重要的盛会,我是难以相信的。而到今年,即便乌镇戏剧节已行至第四届,当8月6日戏剧节正式开票,7部重点剧目当日即一售而空,甚至明星张鲁一主演的《大鸡》7分钟即告售罄,我的感受仍然是难以置信。但这些就是事实,不管你来没来过乌镇戏剧节、喜不喜欢乌镇戏剧节,如今只要我们谈论中国戏剧,乌镇戏剧节就会成为那个最绕不过去的话题——事实上,戏剧这种即便在北京、上海、广州等个别大城市仍然十分小众的艺术形式,很多中国人可能每年只会有一次对其投以关注的时刻,而那个时刻,如今就是乌镇戏剧节了。
第四届乌镇戏剧节闭幕式现场
明眼人如今都会说,乌镇景区举办乌镇戏剧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家旅游公司是想借助戏剧的文化影响力,打造自己的文化形象,提高自己的品牌估值,在江南水乡旅游同质化的竞争中杀出一条路来。实际上在“文化乌镇”的总体思路下,乌镇戏剧节乃至戏剧,也只是乌镇的着眼点之一:乌镇今年上半年投资了今年中国戏剧的话题大作《大先生》,而也属于乌镇旅游公司的古北水镇,已连续两年邀请日本戏剧大师铃木忠志至其长城剧场演出。今年春季开幕的乌镇国际当代艺术邀请展,以及去年年末开幕的木心美术馆,同样在全国文艺青年的心中泛起了不小的涟漪。其实有趣的是,除了木心,乌镇还有一位响当当的文化名人——茅盾,“茅盾故居”也是乌镇唯一一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近年来乌镇似乎并未就茅盾做过多少文章。其中的心思,可能与乌镇选择戏剧异曲同工:戏剧这种文化档次高、体验直观而精致、产业还有较大蓝海的艺术形式——即说白了,可视为中产阶级消费增长点的艺术形式——是与江南水乡乌镇的旅游定位不谋而合的。
但放眼全国乃至全世界,由一家旅游公司主办一场全国戏剧最重要的盛会,这一现象都是罕有相似案例的。近年很多人问,乌镇戏剧节能否在未来比肩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英国爱丁堡戏剧节这些世界顶级戏剧节,但要注意到后两者都是在政府的支持下,由社会组织主办,与乌镇戏剧节迥然不同。回看中国,戏剧节展要么是政府或直接主办或间接支持,如作为事业单位的首都剧场主办的“首都剧场精品剧目邀请展演”,要么是由致力于戏剧的剧场、文化公司“唱大轴”,如天津大剧院的运营方驱动文化传媒公司主办的林兆华戏剧邀请展。而乌镇戏剧节则是戏剧行业外的资本与戏剧行业合作的案例,这就造就了它的两个先天优势:一是政府干预较少,二是招待体验极好。在与本届乌镇戏剧节艺术总监孟京辉的交流中,他就表达了对乌镇戏剧节招待体验的自豪,“很多外国演员参加外国戏剧节,来了就演演完就走,他们甚至会恍然自己在哪座城市。但乌镇给了他们难忘的体验,演出后他们还能在江南水乡的美景中喝酒,他们特别高兴。”
第四届乌镇戏剧节 嘉年华
虽然乌镇戏剧节的诞生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机缘,但资本进入戏剧这个原先甚至有些“前工业时代”的行业,如今确实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事了。仅仅近一年在上海,赖声川在位于徐家汇的商厦美罗城里开张了自己的剧场,商业地产上海新天地里举办了演出即镶嵌于商场中间的“表演艺术新天地”,迪斯尼乐园旁的剧场里美国著名音乐剧《狮子王》的中文落地版每周上演6场,大IP话剧《盗墓笔记1、2、3》与《三体1》也早已首演甚至全国巡演。虽说资本图利,但在中国的文化环境下,很难说从政府“拿钱”,与和资本“共舞”,哪一个更对戏剧行业有利。譬如就在未有任何政府官员公开露面的本届乌镇戏剧节如火如荼之际,由文化部主办的“艺术的盛会、人民的节日”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也正在陕西的西安、延安等城市举办,各大国家级院团也带着自己的演出,共赴陕西角逐“中国专业舞台艺术最高奖”文华奖——而后者即便在戏剧行业中,关注度都寥寥。且不论同样是钱,哪个花在了“刀刃”上,两者对于中国戏剧的未来哪个裨益更大,应该是不言自明。
林兆华导演作品《戈多医生或者六个人寻找第18只骆驼 》剧照
对于戏剧人来说,面对来自大资本的拥抱,快速做好清醒而充足的准备,当是当务之急。因为如今中国戏剧面对的局面,近十余年来的中国电影就已以相似的方式面对——艺术不再仅仅是艺术从业者的“圈内事”,而被拉至了全社会的资本语境。如果戏剧人准备不足,重蹈电影人近十余年来走过的弯路,不是没有可能。所幸在乌镇戏剧节这一案例中,乌镇方面一直保持着对戏剧人的高度尊重与信任,他们除了负责有关景区旅游的事宜,其他诸如选戏、讲座、工作坊等有关戏剧艺术的内容,基本都交给了以艺术总监为首的戏剧人团队负责。可以观察到,乌镇方面不仅没有表示过害怕戏剧人“喧宾夺主”,甚至这个远离北京、上海这些戏剧中心城市的戏剧节,正在一步步将中外戏剧的代表人物尽数邀至其中,在看重普通观众(游客)对戏剧节喜闻乐见的同时,也在追求全戏剧行业尤其是主流戏剧行业的认可。本届乌镇戏剧节,中国如今最受尊敬的戏剧人大导林兆华,继任上届戏剧节的英国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成为荣誉主席;大导不仅给乌镇戏剧节带来了新作《戈多医生或者六个人寻找第十八只骆驼》,而且还在采访中表示,他自己发起的林兆华戏剧邀请展,虽然届数、口碑都高于乌镇戏剧节,但“乌镇戏剧节是全国办得最好的戏剧节”。而中国如今最受尊敬的戏剧演员,新任中国剧协主席濮存昕,也加盟了本届乌镇戏剧节的艺委会,并出席了戏剧节于7月25日举办的新闻发布会。他们俩人同时为乌镇戏剧节“点赞”,这样的高规格,除了大导自己的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外,近年全戏剧行业再无二例。
乌镇对戏剧人的尊重与信任,最大的受益者应该就是上届和本届戏剧节的艺术总监孟京辉了。最早以“先锋戏剧”姿态扬名立万的孟京辉,自2008年在北京开张自己的剧场蜂巢剧场后,其“戏剧商业”的版图逐步扩大,至去年其工作室已实现了同一晚有五台剧目在全国同时演出的纪录,而今年他在杭州又新开张了自己在北京、上海之外的第三座剧场。而另一方面,近十年的孟京辉在戏剧创作上的锐气,相较上世纪末创作《恋爱的犀牛》,哪怕是2006年创作《两只狗的生活意见》时,已有了有目共睹的减退。上述局面,使得孟京辉如今身处一个重要的转型当口:他要跳出对具体的戏剧创作的纠缠,以其戏剧商业的动能,将自己升级为戏剧活动的组织者、戏剧节展的策划人,甚至戏剧行业的领导者、戏剧文化的代言人。而就在此时,孟京辉遇到了又有钱、又信任他的乌镇戏剧节。到今年,孟京辉工作室策划的戏剧节展,除了乌镇戏剧节,还包括他早已深耕多年的北京青年戏剧节,以及深圳的当代戏剧双年展、杭州的杭州国际戏剧节。所有这些戏剧节展,加上孟京辉工作室多年来通过一场场全国巡演积累下的口耳相传的影响力,让他在乌镇能和黄磊这样的影视明星享有同样狂热的粉丝追捧,也不足为怪了。
孟京辉导演作品《他有两把左轮手枪和黑白相间的眼睛》剧照
但乌镇戏剧节明年就要面对的问题是,孟京辉结束自己两年的艺术总监任期,继任的田沁鑫,能接好接力棒嘛?无论是团队规模、国际视野、策展经验,田沁鑫都与孟京辉有着客观存在的差距,下届乌镇戏剧节的策划与筹备当需要更多的努力。但其实更为深层次的问题在于,中国戏剧走出政府包办的“文艺汇演时代”,进入到独立自主、百花齐放的“戏剧节展时代”,也不过十年,这中间通过自学与培养成长起的戏剧节展策展人,仍然屈指可数。孟京辉已经可谓中国戏剧节展策划的翘楚,第一、二届乌镇戏剧节艺术总监赖声川,凭借自己的丰富经验也可完成任务。然而再往外历数,又有名声号召力,又有策展能力乃至策展智慧的中国戏剧人,还有谁呢?
中国戏剧策展、筹备能力的薄弱,直接带来的问题即是,中国戏剧大部分的戏剧节展或主题模糊,或根本没有主题。对这一现象的吐槽,也包括对乌镇戏剧节。其实本届乌镇戏剧节是有主题的——“眺”,但这个词实在太过含糊,以至于大导戏里的演员都调侃,这个词的意思是“看(目)林兆华(兆)”。当然,戏剧节可能是各种艺术节中最难策划、筹备的一种了:一支包括演员、导演、技术人员、官员等人的外国大剧场剧目演出团队,少则二三十人,且不论他们的演出费、差旅费成本往往无法靠票房挽回,仅是演员档期、舞美运输、技术装台、现场字幕等等为保证演出能顺利完成而必须面对的问题,就有待海量的准备工作。仅以本届乌镇戏剧节的外国大剧场剧目《赌徒》为例,为了满足剧中的那一台超大五面舞美的装台需要,乌镇戏剧节和柏林人民剧院在演出前两个月就开始共同工作,改建乌镇大剧院,加装了一台现在全国最大规模的旋转舞台。所以由此说来,一出外国剧目能出现在中国的戏剧节展,都可谓是在满足了各种条件后的“幸运”。但话说回来,既然付出了这么多努力,那最形而上、最关键的节展主题,为什么不好好考虑一下呢?毕竟观众是不会多去探寻一出剧目经历了多大的艰辛才来到中国,一次戏剧节的背后凝聚了多少人的努力,他们只会关注这出剧目、这次戏剧节要向他们展示什么,好不好看。
《樱之园》剧照
本届乌镇戏剧节的剧目选择,倒是确实与上届有着某种对应关系,暗示着孟京辉策展思维的延续性:外国剧目,都有一出欧洲名团或名导的超长作品(去年塔利亚剧院8小时的《尼伯龙根的指环》,今年弗兰克·卡斯多夫5小时的《赌徒》),都有一出欧洲中青年名导的作品(去年赫伯特·弗里茨的《物理学家》,今年扬·克拉塔的《人民公敌》),都有一出形式特异的实验作品(去年的《我们存在》,今年的《谎言传奇》),都有一出口碑“黑马”之作(去年的《樱桃园的肖像》,今年的《樱之园》),以及多部形体戏剧、偶剧、默剧(代表如去年的《兄弟兄弟》,今年的《妈妈的诗》)……国内剧目,上届的李建军与本届的林兆华、林熙越父子,都献上了品质不差的实验新作,而由演员转行导演的陈明昊、舞美转行导演的窦辉,也连续两年在乌镇戏剧节首演新作,却再一次陷入口碑争议之中……
很多人说这两届乌镇戏剧节的选戏,“太孟京辉”了:外国剧目选和孟京辉风格相似的,国内剧目选和孟京辉关系紧密的。比如负责中国与波兰文化交流的密兹凯维奇学院马丁博士就和我说起,他们推荐的戏,孟京辉会选择其中“有劲”的——而“有劲”,正是孟京辉自己的戏剧风格。但在我看来,孟京辉任艺术总监的这两届乌镇戏剧节,虽然如孟京辉自言,有意没选纯舞蹈、戏曲,更没有“庸俗的现实主义”,但在剩下的戏剧门类和风格中,戏剧节仍在力求“都有”——让专业观众激动的名导、名团,经典文本、实验戏剧要有,让普通观众欢迎的技巧型、温情型剧目也要有。但从今年乌镇戏剧节的观感看,名导、名团如果带不来他们的代表作,就会引发观众看得痛苦,口碑未必理想的尴尬,如“从头说到尾”的《赌徒》,观众就在剧场里疑惑“这在演啥?”,在剧场外又疑惑“为啥引它?”而国内创作者如果戏剧实验较为成功也罢,一旦实验不成功,就会与外国剧目形成不啻为“天壤之别”的反差,彻底暴露中国戏剧创作力贫瘠的现状。
《赌徒》剧照
相信孟京辉和之后乌镇戏剧节的艺术总监,都希望举办一次“极好的”甚至“最好的”戏剧节。但面对乌镇的信任与尊重,艺术总监也要清楚,乌镇戏剧节也不是“无所不能”,甚至是有可为有不可为的。今年全国已有上百家媒体云集至乌镇报道戏剧节开幕式,这既是乌镇戏剧节在影响力上的成功,也向乌镇戏剧节提出了要求,它要为广大艰难请下假期、付出不菲交通住宿戏票的普通观众尽好责任,要做好“中国戏剧的窗口”。乌镇戏剧节可以甚至应该向广大普通观众介绍名团、名导,推荐经典文本、戏剧实验,但可能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是提供一批像形体戏剧、偶剧、默剧这样技术过硬、内容浅易、时长适中、易与乌镇的环境融合的作品,为广大普通观众提供与戏剧美好的回忆。本届乌镇戏剧前后一共出现了七部或直接以偶表演,或使用了偶这一元素的剧目,也不知是否出于有意(至少在板块划分上,本届乌镇戏剧节没有偶剧单元),但无论如何其结果是成功的——专业观众首肯,普通观众开心。在我亲历的《爸爸的时光机》的演后,喜悦的观众和该剧主创热情互动,问东问西,主动要求导演逐一介绍每位操偶师。毕竟,很多观众就是带着“旅游、看戏一举两得”的心理来到乌镇,像《爸爸的时光机》这种故事简单而动人,木偶精密而生动的剧目,才正是最能同时满足观众与戏剧节的需要的。
《爸爸的时光机》剧照
另一方面,众人拾柴火焰高,当乌镇戏剧节的庞大面对中国戏剧人策展能力的薄弱,有无可能突破艺术总监和其团队主持戏剧节策划、筹备的惯例,邀请更多有识之士为乌镇戏剧节这一“中国戏剧的窗口”群策群力?例如,能不能邀请戏剧人为乌镇戏剧节创作委约作品,针对戏剧节的主题,提早进入乌镇磨合、酝酿,与戏剧节进行更深层次的合作创作?在外国戏剧节,委约创作是诠释戏剧节主题的首要途径,而乌镇的独特环境本身也极适合戏剧人定制“浸没式戏剧”,但这些都未在近两届的乌镇戏剧节中有过出现。再例如,能否邀请戏剧评论人推荐近年国内外优秀的戏剧作品,让这些作品可以借乌镇戏剧节之机获得全国性的影响,并以此“晋级机制”激活国内的戏剧创作?要知道,那些在乌镇戏剧节看到糟糕的国内剧目后,愤然在海报上写下“垃圾”以发泄的观众,失去的不仅仅是对乌镇戏剧节的信任,更是对中国戏剧的信任。乌镇戏剧节,与每位中国戏剧人都有关。
今晚,乌镇戏剧节就要落下帷幕,戏剧也许将再次淡出很多中国人的视野。而作为戏剧记者的我们,又将重新回到北京、上海、广州,面对不少戏剧演出“票卖不出去”的无奈——而这,才是中国戏剧的常态。所以在乌镇戏剧节的一周多时间内,每位连轴工作的戏剧记者,都在盼望借乌镇戏剧节的话题效应,吸引更多中国人发现戏剧的奇妙,并能在乌镇戏剧节后再次走入剧场。而我们相信,当戏剧真正成为您文化娱乐生活的一部分后,您会发现,乌镇戏剧节只是中国各大戏剧节展中的一大特例,只论剧目质量,它未必如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只论实验性、新锐性,它未必如南锣鼓巷戏剧节与北京青年戏剧节,甚至只论雅俗共赏性、环境的互动性,它未必如爱丁堡前沿剧展。但正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既然现在每年中国戏剧只有乌镇戏剧节这一次“上头条”的机会,那么给中国人留下一个对戏剧美好的印象,便该是乌镇戏剧节的肩头担当。
(图文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奚牧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