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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丹青 采访|姚璐
人物PORTRAIT=P
陈丹青=C
P:我在媒体上见过几次这个故事。2000年前后,陈向宏通过王安忆联系到你,希望由你牵线请到木心先生回乌镇居住,又过5年,木心先生终于归乡。你当时对于这样一个陌生的基层官员提出的请求感到突兀、奇怪吗?
C:1994年末,上完世界文学史课,木心独自归国,1995年元月潜回乌镇,寻访暌别五十多年的家园。翌年,台湾《中国时报》发表他记述此行的散文《乌镇》。1998年左右,乌镇徐家瑅先生弄到这份报刊,给当时甫上任的陈向宏看。向宏着即四处打听,没人知道谁是木心。1999年,安忆因《长恨歌》获茅盾文学奖去乌镇领奖,向宏再次问起,安忆说,她的朋友陈某认识木心,于是有了那通越洋电话。
我与安忆通信十余年,从未彼此越洋通话。只听她飞快地说:「丹青你赶紧告诉木心,他家乡在找他!」——八十年代初,我就把安忆的小说给木心看过,他特意捻出某段,说「很会写,很会写。」——2005年木心到乌镇与向宏见面,看新建的故居,道经上海时特地请安忆吃了饭,那时安忆已是老作家,和一个更老的作家说话。
文革后打开国门,各地政府主动接待或联络海外侨民,十分普遍,所以乌镇找来,我不惊讶,而是感动,直觉到来了一个有心人。这件事,木心回乡原是天定的伏笔,现在镇方出面,在情理中。我记得转告木心时,他眼睛一亮,显然诧异而高兴。此后的情形不很记得了,反正我与向宏开始通信,他明确说:请先生考虑回乡,占用故居的厂家已经迁出了,只要老先生回话,随时翻新故居。
2000年我回国定居不久,向宏派车来上海接我去乌镇。我母亲是浙江人,幼年在乌镇边上的练市小镇住过,于是随我一起去了。向宏的办公室很小,那年他才38岁,红堂堂的脸,是我从小熟悉的江浙地方领导模样。他朗声说:「陈老师啊,老先生回来,我们没有任何意图和条件,一切镇上负责。」
P:在那之前你和政府基层官员打过交道吗?陈向宏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呢?他如何打动了你和木心先生?
C:我们中小学常到郊外劳动,熟悉郊县领导,都很爽快,大嗓门说话。后来当知青更得和基层干部瞎混。现在我老了,发现官员好年轻。向宏小我十岁,一看就是做事情的人,我当即喜欢他。我是江湖混大的,至今把他看作江湖中人,说话算数,浑身是草根的质朴和活力。京沪中层官员多半是硕士白领,弄条领带挂挂,不土不洋,满口半酸不咸的,照老上海说法是「不担肩胛」(即北京话「不靠谱」),我宁可看见基层官员的草莽气,出了事立即找来帮忙摆平的那种。
向宏从未试图打动我。我们对面坐下,一二三四,全是谈勾当,不玩兰花指。为木心还乡定居,我俩见面十余次,每次三言两语交代清楚,各人去忙。2002年晚晴小筑开工时,向宏和我站在大太阳底下,破烂不堪的旧居已经夷为平地——就是现在木心纪念馆的所在——他正像个包工头,吼叫着,向在场十几位工人关照施工要求,我则拍了照预备寄给木心看。我老是忘了他是党委书记,他永远在做事,在现场。
P:你还记得2006年9月8日,木心先生由你陪同,正式回乡居住的情景吗?陈向宏当时做了什么?你当时心里有什么感慨?
C:2006年秋陪先生飞到上海,在衡山宾馆停留两天,9月9号一早,面包车停在宾馆外,向宏进宾馆大堂与先生寒暄过,说他当天有会议,不能亲自陪先生回去(上一年,木心专程飞来上海,已在乌镇与向宏见了面,看了翻新的故居工程)。当晚乌镇的宾馆设了包房宴席,木心座前竖着一只用南瓜雕刻的龙。其他接应,早到位了。
江湖人不客套的。我喜欢向宏的坦然与得体,他可比从前老家族的长子长孙,老辈面前唯是恭谨,恭听,要言不烦。直到木心辞世,向宏执礼如一,不是弟子礼,更不是官场见了文化人那种夸张到恐怖的虚礼,而是一个江南汉子的敬与正。
打动我的是木心死去翌日。我从北京往乌镇赶时,向宏花一整天布置灵堂,全程督办,亲自摆放,灵堂的精致不必说了,楼下过道沿墙搁了一盆盆白菊,前院的树丛也都等距离插了花。他处处设想先生的品味和我的心情,进门后引我上楼看,脸上的意思还像做了什么错事,生怕我觉得不对。在殡仪馆,我瞧着先生遗体的盖被和帽子等等不适合,忽然发脾气,向宏一声不响站着,依从我。唉!那几日天寒地冻,家人兄弟临到族中的丧事,都未必这般贴心啊。
P:据陈向宏说,木心老先生生前曾说,一生最信任「三陈」,其中二陈是您二位。在安排木心先生身后事时,陈向宏说过,「大量的画作,我主动提出来,不要捐给公司,捐给不属于公司的木心基金会」。这是你俩共同商议的结果吗?
C:前一位是台湾旅法画家、评论家陈英德,1983年他在纽约初访木心,一面之交,即力劝木心恢复写作,老头子果然从此写起来。第二位是我,陪他讲讲笑话,跑跑腿,第三位即是乌镇子弟陈向宏,未谋面,即订交,一路信守,说到做到。
画作捐基金会事,向宏早想好了。他事无巨细,有主张,有主意,不愧是干才。我平时瞧着凶巴巴,遇这类事,又笨又糊涂。难得向宏谋划一切,却总是声音轻下来,凑过来,事先问我行不行。当然行啊。我俩在行政事务上的智力和经验是不对等的。我不会管人,带几个学生都没辙,都不听我的。向宏年轻时就管人,会谋事,每次我都惊讶——或者说,理所当然地——发现他早有办法,实施后,我只需配合便是。
P:你在90年代就到过乌镇,当时那是一个破败的小镇。而现今的乌镇则是拥有文化、财富和影响力的名镇,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乌镇最让你喜欢的是什么呢?你到了乌镇有什么地方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吗?
C:1995年元月先生偷偷来过后,十月,我因事去杭州,也绕到乌镇。东西栅破败凄凉,剩几户老人,听评弹,打牌,河边衰墙边停着垃圾堆、鸟笼子、还有家家的马桶,年轻人走光了。那种没落颓败,味道是好极了,我原是江南人,走走看看,绝对怀自己的旧,可是全镇完全被世界遗忘,像一个炊烟缭绕、鸡鸣水流的地狱。
批评乌镇的文化人,大抵没见过改造前的乌镇,便是见过,果真动手改造过半个角落?没有——现在的乌镇是乌托邦,西栅那条河日夜桨声船影,城里的艳装女子坐船舱里大呼小叫,2005年,我和木心亲眼看见掏空抽干的河道,泥浆累累,像个狭长的大战壕,布满工人,两岸民宅只有屋架子,瓦片还没铺。2006年孟夏,西栅改造完工,河里放了水。我去看故居进度,准备秋后押送先生回来,向宏派了一支船渡我进西栅看看。那天艳阳高照,两岸白墙黑瓦,整个西栅南北岸一个人也没有——至今我想不出如何形容,后来才知道,那么多房舍、转弯、桥洞,都是向宏画出来的。
我喜欢乌镇每个角落,江南风雨很快给了乌镇岁月的包浆,仿佛百龄老人。我不想在短短问答中描述新旧乌镇的天壤之别,那应是一篇大文章。你问我最喜欢的是什么?我只能说,它让我想起无数别的古镇完蛋了,没了——江南江北多少古镇本该像乌镇这样死一回,再活过来,活得像如今一样,那有多好啊!不可能了。
P:我也好奇,对于今日之乌镇,你是否也有不认同的部分?你是否有对它的中肯批评?比如,有人说西栅就是「楚门的世界」,这种说法你有共鸣吗?
C:什么叫「楚门的世界」?文界的酸话。乌镇有我不认同的地方吗? 当然有,譬如旅游味太重,是全世界名镇的通例,岂独乌镇,十多年来,乌镇有所控制、平衡,已属大不易;再譬如迁走镇民,限制回流,更是全国各地都在干,问题是,迁走之后,千百个新建区域拿得出乌镇的成绩单么?管理和效益如何?套个楚门的帽子说明了什么?没有。
簇新的西栅刚造好,多少有片场的感觉——我去过无锡附近的连续剧片场,全是仿古建筑——这些年乌镇的「岁月感」出来了,到处是爬墙虎、积垢、树丛、野花、芦苇,镇外还有庄稼,两岸人家冒炊烟。我明白了,影视城古建是想象与模拟性质,为便于拍片取景;西栅虽也大幅度增添了复古式细节,毕竟依据老乌镇的骨架,其他渲染是记忆性的,又好比作曲,配器、规模、功能,大胆加入新的意图,谱子却是老的。
欧洲日本,再好的古镇也不是十八九世纪之前的形态。旅游业,旅游人群,所有古镇的「自然形态」不可能不变——「自然」从来是争议性的词——欧洲旅游化七八十年,没有一座意大利法国的古镇是「自然」的。人家比咱们的优势,一是历史的人为劫难少,古镇的阶级、产权、法制等等,没被破坏,一是西方历史建筑是石材与金属居多,中国是砖木结构,你没办法。
乌镇重建的争议是中国所有地区的课题。假如乌镇没做好,固然该批,问题是太多老镇毁了,新城给弄砸了,鄂尔多斯的鬼市,你批评什么?三峡都给淹没了,你批评什么?中国是你把哪里毁了,没事儿,你保留了,做好了,闲话四起。张艺谋弄奥运会开幕式,有一招管用:桌面上各种批评,谁都一堆奇思妙想,艺谋绷着脸听,最后手一摊,说:你来弄!结果开幕式弄好了,市面上几位文化人出来说闲话,说是不懂中国文化。屁话!那些家伙我认识,九流的混子,装神弄鬼,文句不通,好意思谈中国文化。
向宏是「老干部」,不会那么说。我是闲人,我会对批评者叫道:是的,乌镇糟透了,你懂文化,你他妈牛逼,你来弄!
没有比批评乌镇更高尚的事情了。你看,中国人愉快地弄死了无数古镇,乌镇却被向宏这帮家伙如此这般弄活了,我猜,他的阳谋就是特意为批评留出最后一个靶子吧,批评家该谢谢他才是。
所以问题可能出在批评,不在乌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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