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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丹青 采访|姚璐
人物PORTRAIT=P
陈丹青=C
(接上期)
P:你与陈向宏的交往是什么样的?对于小镇的走向,包括这几年向「文化小镇」的转型,你有否给过他一些建议?他接受了吗?你们有过你难以忘记的深谈吗?
C:说来你不信,我和向宏几乎没交往,彼此都忙,没事不通电话,十四年来,我从未到他家坐坐,喝酒聊天,我都不知道他住哪里。做大事的人,懂事,懂人,缘分在了,彼此相帮,都存肚子里。今年木心纪念馆弄出来,隔一周他就来了长信,郑重谢谢我,这是他有礼,也是真心。我给木心做、给乌镇做,如今已分不清、无需分。实情是:乌镇给木心养老送终,做纪念馆美术馆,要砸多少钱,顶多少误解和非议。向宏绝口不提。要是没有乌镇,我什么都做不了,本该我谢谢他的事,他先来有礼,这就是江湖气啊。
我从未给过他任何建议。就像他从未对我干的事说过半句。一行是一行,我连自家装修都不会弄,他几千间房子玩下来,我建议什么?倒是他操心木心多少事,方案出来后,没一次自作主张就办,总是先来问我,要我问木心,征求同意,这才去做。
P:据说在他做西栅之前,因为是一个很大的工程,你曾和他说过:「不要这样搞,风险太大了。」你说的风险指的是什么?他怎么回应你的呢?
C:我和木心一辈子纸面乾坤,对向宏做的大事,除了惊吓,没别的。我大概说过这类话吧,不记得了,我是看他太豪爽,亲见他宴席上满杯老酒一口干,如今他也过五十了,我叫他悠着点。我见过他喝醉的模样,一脸汗,从扶助他的几条胳膊里抽身走过来,和我客气道别,其实目光都难焦距了。他是我们小时候流氓堆里敢担当的那路人,打得不行了,颤巍巍站起来说声不好意思,今天没打好。
P:你在一次采访中说:「陈(向宏)讲过一句话:我知道领导要什么,知道老百姓要什么,也知道你们文人艺术家要什么。」能否谈谈,你作为文人艺术家,要的是什么?陈向宏是如何做到在平衡政府、资本的同时,还让文人感到满意呢?在你们多年的交往中,你还记得他在何种具体情况下显示出这种能力吗?
C:向宏自小积极,少壮为官,当然深谙领导;他是北栅子弟,出身清苦,当然了解百姓;他弄出乌镇,一是大胆的想象,二是落实细节,不是艺术家是什么?他当然明白艺术家要什么,很简单:给我舞台,给我展厅,给我机会,给我人气。再加一条:别管我。
要点不在这里——他手上这么多头绪,再烦再忙,他有快感。所谓战略家,就怕没仗打。什么平衡政府啊、资金啊、文化人啊,他可能想都没想,只是一场接一场掰腕子,眼瞧事情做出来,他神旺。放眼看看各地旅游业,他清楚乌镇做成了什么,做对了什么,我每次走在乌镇都会想,这就是民间的奇迹,前提是,你得让他施展。
做个不恰当的比喻——我以为很恰当——杜月笙的能量哪里来?赖昌星的能量又哪里来?天生的。所谓草根,荒年过去,风吹过来,立马疯长。因缘际会,见山开路,遇事解决,原是草根人物的命。不要以为他们只为自己,赖昌星逃在外面,每年打电话问家乡老人有没收到他布置的救济款。中国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国家,不靠西洋人那套现代框架成事,中国自古的官民与财商有自己的游戏法,坏事好事,端看游戏者的能量和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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